江女士６２歲，糖尿病困擾著她３０年以上，每天都自行施打胰島素，幾年來歷經換腎、心臟支架、關節炎與截肢，受盡了糖尿病的摧殘與折磨，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。

　　罹增殖型糖尿病視網膜病變的雙眼的江女士，曾接受過雷射治療，也作過白內障手術，視力不良，生活品質極差。後來，雙眼導致玻璃體出血，經過眼內止血注射仍未起色，經超音波檢查顯示，恐有視網膜剝離的危險。

　　江女士與家屬猶豫再三，終於勇敢地決定手術，她說「李醫師，我這把身子已不成人形，視力若再喪失，我活著有什麼意義？」。我心中一陣酸楚，告訴她上帝眷顧平凡的生命，因為「壓傷的蘆葦，祂不折斷」(以賽亞書四十二：3)。經過仔細健康檢查，請麻醉科醫師評估，著手安排全身麻醉手術。

 

 

　　手術中，玻璃體切除過後，當愈來愈逼近視網膜階段時刻，我的心情也愈來愈沈重，心中的悲愴無法言諭。上帝賜給了我們如此精密的靈魂之窗，卻在此時又再一次在我手術刀下承受如此的椎心之痛。

　　此刻李臨秋詞、王雲峰曲的那首餘音繞樑的「補破網」，又在我耳邊呢喃。歌詞第一段是這樣的：「見著網，目眶紅，破甲即大孔；想要補，無半項，誰人知阮苦痛！今日若將這來放，是永遠無希望，為著前途罔活動，找傢司補破網。」對照如此精密複雜的視網膜手術是如此傳神、又是如此貼切！

　　這首台灣民謠描述愛情失意的「補破網」，同時也代表當時的戰後社會，猶如一張破網，期待大家同心協力縫補它，「漁網」也是「希望」的諧音，就像織補台灣社會新的希望。他們把失戀形容成破掉的網子，希望大家能同心協力一起來補破網，我想那個心情一定很悲傷，但仍要對任何事情要有很大的期望，不灰心、不放棄。同樣的，我也一直以如此心情鼓勵病人勇敢面對喪失視力的挑戰！

 

 

　　當我慢慢地抽絲剝繭，試圖仔細剝開、剪掉所有纖維組織，使已被拉扯剝離的視網膜貼回到原有位置，在顯微鏡底下，清清楚楚地看到已經斑白褪色的視網膜，活生生地痛苦掙扎，那種極其鮮明而無法言諭的景象震懾著我，讓我久久不能自己。讓我在施行這類手術時，一次一次地感受到神對世人的愛，愛得如此真實、愛得如此貼切、卻又愛得如此痛苦！

　　感謝神，「壓傷的蘆葦，祂不折斷；將殘的燈火，祂不吹滅。」（馬太福音十二：２０）人就像蘆葦一樣，外表看來高大，但是能夠承受的壓力不大，平凡又容易受傷，但是上帝奇妙的、長期的、默默的扶持，使受傷的部位永不折斷，幫助了蘆葦，也使蘆葦成為周遭環境的祝福。

 

 

　　作過這種手術，不像近視雷射手術，也不像一般白內障手術，每一位病患幾乎都是陷入即將喪失視力的恐懼之中，我對自己的要求是「盡全力」，但當天晚上我要心安理得、睡得安穩。

　　想起多年前，參觀大陸某著名醫師手術，顯微鏡下看到類似的視網膜玻璃體狀況，這位著名教授居然沒有耐心到不作二想，馬上結束手術，我直問為何不繼續進行下去，他略為靦腆地回應我，這種情況再拼下去不值得！

　　同樣頂級的設備，同樣失明或看得見如同生死一線間的抉擇，病患所得到的竟然是完全不同的結局，我似乎又聽到海邊面色黝黑、佈滿橫紋、歷盡蒼桑的婦女輕吟那首「補破網」。蠟燭上將殘的燭心，有什麼會比它更接近死亡？一度火焰熊熊，現在卻微火閃爍不定，昨日的熱情餘溫猶存，然而火焰已熄。

　　歷經四小時終於完成手術，基於行動不便考量，我將玻璃體腔灌上矽油撐住視網膜。江女士麻醉清醒順利已被送回病房，護士小姐們忙著清理戰場。我一臉茫然，陷入當年那首「補破網」的景況之中，年輕的護士看見我密不透風的口罩好像有點潤溼，直問我：「李醫師，Are you ok」？

 

編輯：Ruby Liang、Vicky Lee
攝影：Thomas Chen